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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一流大学首先要受人尊重

发布日期:2010-04-28   浏览量:

徐显明 山东大学校长。山东省莱西市人,1978年考入吉林大学法律系,1985年毕业后任教于山东大学。法学博士,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2001年9月任中国政法大学校长,2008年11月任山东大学校长。
现任第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,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委员,中国法学会副会长,中国法理学研究会会长,国际法哲学与社会哲学协会执委、中国分会主席,最高人民法院特邀咨询员,最高人民检察院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等。
 
 
 
 
□孙琛辉 崔雪芹
 
建校近110年的山东大学,因2000年的合校一举成为中国规模最大的高校,虽然秉承孔孟遗风踏实为学,一系列创新举措依然扑面而来。学习法学出身的徐显明,和他执掌的这所大学一样,既坚持传统又锐意革新。
 
在接受记者采访的过程中,徐显明不断提到大学要有思想,要能引领社会。任山东大学校长一年多来,他已经在对中国高等教育的主流意识分析基础上,为山东大学制定了“学术振兴行动计划”。
 
致力兴办受人尊重的大学
 
《科学时报》:您任中国政法大学校长7年,使该校成果累累,任职山东大学校长,您的治校理念有什么不同,如何使山东大学的特色得以彰显?
 
徐显明:治校理念因校而异,中国政法大学是以法科为主的特色性大学,本身就非常具有特色,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个特色做强,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做世界级的法科强校。但山东大学的特点是综合性,谈大学的特色,就不像特色性大学那样一看便知,它需要凝练和总结。
 
山东大学的人才培养模式、校风以及培养出来的学生,都有特色。但这种特色还要表现在它的学科、制度和文化上。任山东大学校长以来,我也一直在思索如何使山东大学的学术得到振兴、使我们的学科特色得以彰显。
 
山东大学创建于1901年,是继京师大学堂之后我国第二所国立大学。100多年来,历经山东大学堂、国立青岛大学、国立山东大学、山东大学以及由原山东大学、山东医科大学、山东工业大学三校合并组建为新山东大学等几个历史发展时期。目前,山东大学的目标是努力建设具有德性、思想性、创新性、特色性和“山大特色、中国一流、世界水平”的高水平研究型大学。
 
我们的目标是要迈向世界一流大学,但是在成为世界一流大学之前,我们首先要办一所受人尊重的大学。
 
《科学时报》:一所“受人尊重的大学”需要具备哪些条件?
 
徐显明:我对“受人尊重的大学”定义为“四性”,也就是德性、思想性、创新性、特色性。
 
第一是德性。德性是大学承担的社会使命,就是大学的责任感,也包括我们培养的学生的责任感。
 
山东大学是中国第一所按章程办学的大学,110年前的《山东大学堂章程》中写到:“公家设立学堂,是为天下储人,非为诸生谋生进取;诸生来堂肄业,是为国家图富强,非为一己利身家”。所以为天下培养人才,为国家图富强,是山东大学的历史使命,这个使命在感我们心中已存在了100多年。
 
第二是思想性。大学是产生学问和思想的地方,没有思想就没有高度,没有高度就不能引领社会,不能引领社会就很可能被世俗化,甚至成为社会的负担。
 
第三是大学的创新性。创新远不只是科技创新,而是一个思想体系。每个领域都有创新,但大学的创新是最综合的。
 
既能创新知识,又能创新方法、思想、文化,只有大学可以办得到。但在所有创新中有两点是始终伴随的,一是思维的创新,一是制度的创新。
 
第四是特色性,就是不可替代性。如果一所大学是可有可无的,它肯定不受人尊重。
 
这四性同时具备,才能成为受人尊重的大学。其中,我们把德性放在第一位。山东大学要办成一所最有德性的大学,我们处在齐鲁之地,最有这样的传统优势。
 
“创新+守成”方能显示大学真正实力
 
《科学时报》:作为有近110年历史的古老大学,山东大学如何看待自己优秀独特的传统?
 
徐显明:山东大学是中国最古老的、有代表性的几所大学之一。她的历史意义还在于她的办学章程不断被后来的大学所模仿和照搬,山大实际上成为上世纪初中国高等教育的样板。
 
山大历史上有许多优良传统,比如臧克家在数学考零分的情况下被录取,这种能够发现人才的机制和“不拘一格降人才”的制度应该保留下来。我们在上世纪30年代、50年代各有一次辉煌,都集中了中国最好的大师级人物,这促使我们反思现在的师资队伍建设是不是也要瞄准这样的目标。
 
凡是形成传统的我们都要弘扬。评价一所大学的综合能力时,人们往往只注重这个大学的创新能力,可对于一所古老的大学来说,还需要另一种能力,就是守成的能力,“创新+守成”才能真正显示大学的实力。我们今天有义务挖掘我们的传统,把我们优秀的独特的传统弘扬光大。中国有一些大学之所以不断被社会所诟病,其很重要的原因不在于其不具备创新能力,而在于其失掉了守成的能力。
 
《科学时报》:“学术振兴行动计划”可谓是山东大学立足守成、努力创新的重要举措,具体包括哪些内容?
 
徐显明:山东大学实施“学术振兴行动计划”,大致目标是要形成“追求真理、尊重学者,崇尚学术”的校园文化氛围,这是我们的软环境。确立以学术为主导的办学理念,这是我们的价值取向。
 
目前大学在科研上有三大变化:第一,对科研的评价由过去的以量为主转向以质为主;第二,科学研究正从以前的单兵作战转为集团作战,所以“大师+团队”是当今世界最好的科研模式;第三,学术研究从以学者的个人兴趣为主转向服从国家需要。
 
“学术振兴行动计划”要求,理工科教师要在影响因子3.0以上的重要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,以影响因子来判断学术水准。人文社会科学教师要将产生思想、产生传世之作作为自己的追求。
 
我们要求教师申报国家课题,直接把自己的科研融入国家需要当中。我们希望能够产生一批高质量的原创性科研成果,打造世界知名的学术品牌,包括通过国际会议、论坛,形成创新型人才培养体系,建立适合学术发展的管理体制和机制,基本满足学术空间需要,使主要学术指标翻番,其他可排序的科研要素指标均有大幅度的前移。
 
SCI论文的数量,实质上就是大学里的GDP,尽管它在衡量大学水平上还有不科学的地方,但目前还没有其他指标能够取代它。山东大学在该榜上的排名一直处于国内前十位。
 
按照美国SEI的排序,山大在世界上的排名是401位,我希望通过“学术振兴行动计划”的实施,争取至建校120周年时,能进入世界前300位,至建校150周年时,能进入世界百强之一,在中国,她则应始终处于一流的前列。
 
学科建设是“龙头”
 
《科学时报》:今年是山东大学三校合并10周年,合校之初所设定目标的完成情况怎样?
 
徐显明:合校当初的要求是“1+1+1>3”,最大的意义就是要在实现融合的同时培育新的增长点,这主要指学科的交叉、融合和发展。在合校十周年即将到来的时候,我们要思考合校之后的成功经验,还要寻找合校之后在发展中存在的不足,哪些学科发展了,哪些学科停滞了,哪些学科出现了反复,我们目前还在系统总结十年走过的道路。
 
《科学时报》:学科建设在大学发展中处于怎样的地位和作用?
 
徐显明:学科是人类在认识世界而形成知识的过程中,对同类知识进行的系统化集合。它是学术的土壤、创新的源泉和人才培养的基地。学科由三个要素构成:第一个要素是主体要素,就是从事学科建设的师资队伍;第二个要素是客体要素,一定要有原创性、创新型的科研成果;第三个要素是主体和客体结合过程中教育的要素,也就是要培养高层次的人才。三者结合才有学科建设。
 
田长霖是华人在美国最优秀的教育家、最伟大的大学校长,他在任加州大学校长期间有一个思想是:任何一所大学要成为世界知名大学,不可能在所有学科上都有所发展,而必须集中力量先在某学科上有突破。当这个学科取得突破的时候,其他学科也会跟上来;而要把这个学科建好,最好的办法是让这个学科和其他学科形成互助关系。反过来说,其他学科来配合这个学科。从他的思想里,我们感觉到一些学科建设的规律。
 
所有的世界知名大学都以学科为代表。说到数学,我们会想到剑桥的三一学院;说到物理,一定会想到普林斯顿和麻省理工;说到公共卫生,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哈佛;说到法学,我们一定会想到耶鲁。一流大学并不是所有学科都处在一流,只要有一个或几个代表性学科是一流的,她就一定受人尊重。
 
《科学时报》:这是否意味着,学科建设只能扶强而不能扶弱?
 
徐显明:学科建设一定是扶强不扶弱的,在这方面不会搞平均主义,不会进行公平选择,一定是根据效率来选择。学科一定是扶植和培育出来的,培育强势学科,把它做强,特别是把它做成世界第一的时候,这个学校的特色就形成了。
 
山东大学的学科门类相对比较齐全,但强势、优势学科尚不突出,可谓有高原,少高峰。我们现在要建世界知名大学,不可能让所有的学科齐头并进,而只能在资源匮乏的基础上选择二至三个学科进行重点建设。这些学科就是山大特色,就是中国一流,就是要冲击世界水平。
 
教授就是大学
 
《科学时报》:西方有一句谚语:一个好的大学校长就是一个好的大学。而您将其改写成:有什么样的教授就有什么样的大学。这是为什么?
 
徐显明:在中国的体制之下,大学校长有他的个性,这个个性对大学的发展会产生作用。但是我更看重教授对大学的作用。所以我现在有一个观点就是,有什么样的教授就有什么样的大学。在任何一所大学里,教授都有资格代表大学。
 
因此,选聘好的教授、留住好的教授和培育优秀师资队伍永远是大学的头号工程,也是校长最重要的任务。
 
《科学时报》:山东大学在培育教师方面将有哪些举措?
 
徐显明:“学术振兴行动计划”实施之后,山东大学的高水平、高层次的人才队伍按照“十、百、千”的目标进行建设。“十”是指战略科学家式的人物,“百”是指每个学科中的领军人物,“千”是指具有较大学术潜力的学科带头人。
 
山东大学吸引人才,在地理上没有优势,在环境上没有优势,所以在人才引进上我们一定要有超常规的措施。如果能够引进一个团队,我们不惜花更大的代价。
 
我们要建立终身教授制度。终身教授的意义就在于他是全校的样板。我们要给有学术追求的人以最大的尊重,要给终身教授配助手,要提升他们的物质生活待遇。
 
此外,实行学术休假制,使我们的老师不至于过于疲惫。还有“养士计划”,让有创造灵感的老师在“寂寞”和“自由”中进行无忧无虑地探索。教师每三年或五年可以有半年时间进行休假,这半年他可以完成自己的课题,可以去外校讲学,也可以到国外交流,物质待遇不降低。要通过这些方式建立一支高水平的学者队伍,使其成为我们学术的主体支撑。
 
我们还要制订针对青年教师的培养和关怀计划,山大未来的希望在现在三十岁左右的人身上。
 
当然,学校还要构筑“荣誉体系”,使教师永远处在最受尊重的地位上。
 
中国大学文化仍需重塑
 
《科学时报》:当前,“钱学森之问”成为中国教育界关注的焦点。高校难以培养出让社会满意的创新型人才,您认为症结何在?
 
徐显明:不光有“钱学森之问”,中国近代100年有四大难题。第一个难题是梁启超提出来的,这个难题叫做人治和法治的难题,这是中国近代转型之后遇到的第一次疑问。第二个难题叫李约瑟难题,他在20世纪40年代写完《中国科技史》以后,提出一个问题,为什么1800年之后中国再也没有产生影响世界的科学和技术,1800年之前,中国的科技在世界领先,这之后中国再也没有产生,他百思不得其解。第三个难题是黄炎培1945年在延安提出来的。“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”,那个“周期律”怎样能跳出,这是个难题。第四个难题就是进入本世纪之后钱老5次提到的“为什么中国的大学不能培养出创新的拔尖人才”。100年间具有普遍意义的这四大难题都与教育有关,而有明确指向的有两个,就是“李约瑟之问”和“钱学森之问”。
 
回答这个问题,要先从大学文化上谈起。1978年的自然科学大会和同年开始的对真理标准的大讨论,让科学精神回归到大学,使真理成为大学里的价值。然而,1978年大学的精神就像一颗还没有扎根的树,刚刚落地就受到了政治化、市场化和行政化这三波的冲击,到目前为止中国大学文化还仍然存在一个需要重塑的问题。
 
其次,师资水平的差别。在中国的大学里没有一所大学拥有世界一流的师资。教师的创新能力,决定着他培养的人才的创新能力。这点也恰恰是我们和那些创新能力最强的大学之间的最大差距。
 
那么,为什么中国大学没有世界一流的师资呢,回答这个问题一定会回到教育体制上去。我们是不是有一个能够促进人类创新和适合人类创新的大学体制,这个问题是迟早要回答的。
 
《科学时报》:所以,要培养创新型人才,必须有创新的文化以及适合创新的教育体制?
 
徐显明:要培养创新型人才,首先需要创新的文化,在这个文化中,以追求创新作为大学的生活方式。
 
其次,大学的模式是适合于创新的。这个模式既包括办学模式,也包括人才培养模式。
 
再次,大学的体制是适合于创新的。应该理直气壮地谈学术自由。自由到什么程度呢?选题是自由的,研究方法的选择是自由的,发表是自由的,讲授和批评是自由的,修改自己的观点是自由的。
 
最后,特别要提到的是,学生的主体性也一定要恢复。
 
大学的教育不能当做一个矿物的冶炼过程,而要当做一个生物的生长过程。在这个生长过程中,大学的一切都变成学生茁壮成长的条件。不以学生为主体的任何教育,都不可能培养出创新性思维。恢复学生的主体性,才有创新性思维生长的土壤和环境。
 
以上这些条件都具备,才能培养出创新性人才。目前中国的大学都在探索中。
 
努力满足教师学生的最大需求
 
《科学时报》:山东大学目前在人才培养模式方面有哪些探索?
 
徐显明:山东大学有自己成功的人才培养模式。10年前,我们实行了“四种经历+三跨越”的人才培养模式。四种经历包括,学生在本校学习是一种经历,到国内十几所和我们水平相当的姊妹学校留学是一种经历,到国外30多所大学留学半年左右是一种经历,回来在社会完成3个月的实践是一种经历。“三跨越”是说校内跨学科,校外跨学校、跨国家。
 
还有一个人才培养方法是,重在学和思的结合,重在知和行的统一。山东大学任何一门课的讲授,都体现出这两点。任何教授讲任何问题,都会根据自己的了解,告诉学生世界上研究到哪个程度、一共有多少种观点。当然,他最后一定要讲自己的观点,如果没有创见也会说赞同哪一种观点。允许学生选择自己的观点,和老师进行讨论。这是培养方法上的一个创新。
 
在社会实践方面,学生可以参加教师的科研课题。去年山东大学获得了全国数学建模最高奖,就是我们创新教育取得成功的一个例证。
 
《科学时报》:在您看来,除了人才培养,高校还具有哪些功能?
 
徐显明:高等教育在900年的发展中,形成了三大使命——培养人才、科学研究、为社会服务,其根本使命还是培养人。
 
今天我们要不要赋予高等教育新的使命?在国际化这个背景之下,特别是美国“9·11”事件之后,大家发现政府无法处理文化和文化之间的冲突,企业处理这个冲突也带有一定的功利性,而大学在这方面有先天的优势。我想,进入21世纪以后,如果说要给高等教育增加一个新的使命,那就是要将不同的文化进行融合。只有实现了这个使命,大学的国际化程度才会大幅度提高、世界性才能得到认可。
 
《科学时报》:作为一名大学校长,您对自身的定位是什么?在您眼中,大学校长究竟是怎样的一份“工作”?
 
徐显明:校长不是管教师的,而是为教师服务的第一责任人。在目前这个体制之下,我们书记和校长的空间并不多,但是教授的空间是无限的。
 
校长的任务就是寻找到比自己水平高的教授,让他们每天都能愉快地工作;还有一个任务是为教授和学生创造工作和学习条件,满足他们的最大需求。我认为,教授的最大需求是学术自由,而学生的最大需求是享受最好的教育.
 
《科学时报》 (2010-4-27 B1 大学周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