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片朴素干净,头衔只有简单的两个字:教授。
人亦如此。一袭经典的白衬衫、灰西裤,未到采访时间,94岁的厦门大学教授潘懋元就早早等在房间里。见到记者前来,坚持站起身和每个人握手,双手递送名片。
一派传统文人的端方姿态。自1935年初登讲台的那一刻算起,整整79年与学生为伴,这仿佛成了他的“职业病”:尊重身边的每一个人,却又禁不住地把他们当孩子般照料。
从小学老师到大学校长,从中国高等教育学科的奠基人再到教育学界公认的“一代宗师”。60年前,面对中国无高等教育学科的窘状,他振臂发出了“大学生岂能像中学生、小学生一样教”的诘问,为中国高等教育学科的建立开疆拓土。今天,他仍然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教书育人的第一线,埋首教案,驻足课堂。
治学之道:板凳敢坐十年冷 文章不写半句空
潘懋元的书房里挂着这样一句箴言,“板凳敢坐十年冷,文章不写半句空。”这是他一生秉持的治学之道,也是每届学生初入师门时必须牢记的“潘氏守则”。他告诫弟子,做学问,必须“自强不息、自甘寂寞、自讨苦吃”。
20世纪50年代,我国高等教育迅速发展,但教育研究领域却一直沿用普通教育理论来研究高教。从厦门大学教育系毕业后留校的潘懋元敏锐意识到“不能把大学生当成小学生一样来教育”,他力倡建立高等教育学新学科,并第一次把“高等教育学”作为一门独立的课程搬上课堂。
有人用“60岁出成果”形容潘懋元——别人60退休了,他却偏偏开始和时间赛跑。1978年,58岁的潘懋元在《光明日报》撰文,提出“要开展高等教育理论研究”,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高等教育领域研究的广阔前景。此后,他又先后主持创建了我国第一个高等教育研究机构;筹组中国高等教育学会;出版了中国第一部高等教育学专著《高等教育学》;申请到全国第一个高等教育学博士学位授予点,被评为首位高等教育学博士生导师等。
他强调学科发展“要第一,不要唯一”,积极谋划和支持其他大学的高等教育学博士学位点建设,先后促成建立了全国最早的四个高等教育学博士学位点。他以辛勤的工作和开拓性的探索,谱写了中国高等教育学科的一个又一个“第一”。
他的学生说:“先生常向我们提起,理论研究中切忌‘大、空、洋’。‘大’就是题目大、口气大,认为别人的研究一无是处,只有自己的理论是‘填补空白’的;‘空’即研究的结论纯粹是由理论推导出来,空话连篇;‘洋’就是喜欢搬洋人的话,以壮大自己的声势。而真正的理论,必须是来源于实践、指导实践。”
在近年的社会调查中,潘懋元还带着学生们一起坐火车、坐大巴,先后去过长沙、宁波、成都等地,取得大量第一手材料。他认为,高等教育学不是一门纯理论学科,而是应用性的社会科学,如果不研究社会现实问题,不投入到实践中,仅是纯思辨,就不符合学科的性质,这一学科就很难有新的发展。
授业之道:学术上坚毅严谨 精神上自由开放
潘懋元在学术上有颗坚毅执着的心,在教书育人上亦是如此。在他的心里,学生、课堂比任何荣誉都宝贵。
几乎他教过的每个弟子都感叹,“先生对学生要求严”,“他总觉得要对每一个学生负责,而严格是出于对学生和学术的尊重。”
已是教育部高等教育评估中心主任的吴岩回忆道:“我们对待学业一点也不敢懈怠,经常会为学术问题激烈地讨论到下半夜。当时觉得很苦,相比别人的生活没那么丰富。可现在来看,正是那时的扎实学习奠定了一辈子工作的基础,我们现在能做出一些成绩,全都得益于先生的严格要求和艰苦训练。”
严格,却绝不是“一言堂”。潘懋元在为每年新生上第一课时,总会提到“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”,他激励学生要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”,提倡学生在学术上展开论争,鼓励学生与导师有不同的意见。潘懋元总是说:“不吵,哪来的思想碰撞,哪来的火花?还叫什么交流研讨?”
“潘先生的客厅”在厦大校园里赫赫有名。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,每星期六晚上,只要潘先生在家,其家庭学术沙龙就会准时“开场”。沙龙是漫谈式的,由潘先生开头,提起一个话题,接下来,学生们充分讨论。学生发言时,潘先生往往手拿一支香烟,半举在空中,一任清烟袅袅,笑眯眯地认真倾听,时而点头不语,时而妙语释疑,或风趣幽默,或亦庄亦谐。
教育的力量到底是什么?这正是潘懋元皓首穷经苦苦寻觅的答案:“为师所以传道、授业、解惑,在此基础上,还有一个境界,就是发现‘人的价值’,发现学生的价值,尊重学生的选择,这样才能发挥他们的创造力。”
育人之道:“他把学生当儿子,把儿子当学生”
曾任厦门大学副校长的潘世墨在他的博士论文后记里这样写道:“我父亲‘弄错了’一件事,他把学生当儿子,把儿子当学生。”
爱生如子,不只是弟子们对先生的中肯评价,更是先生数十年如一日用爱与行动躬身践行的人生操守。
吴岩至今记得20多年前的“一件小事”:“我有一个硕士师弟,家境贫寒。先生就把我叫到家里,给我一个信封让我转交给他,里面是厚厚一沓人民币。先生就是这样把每个学生都牵挂在心里。”
年轻学子则更爱讲起“年夜饭和红包”的事。2012年,福建省授予潘懋元“杰出人民教师”称号,奖励了一辆车,老人直接把车卖了,将卖车的20万元大部分平分给院里的老师,剩下的过年时请全院吃了顿团圆饭,还给每个人发了红包。2013年,厦大又授予他“南强杰出贡献奖”,奖金也是20万元。这次老人先拿出10万元分给全院50位师生,再拿出数万元资助给贫困学生。
这样的“小事”,潘先生还有很多。每年新生入校时,他总要见见新生,话家常,说学习,还用学院师生的名字制作谜语,让大家来猜。有一次去武汉考察,先生非要和学生一起坐火车,学院党委书记郑冰冰劝说他乘飞机“他就不高兴了”。
“在他身上,‘权威’有了新的诠释,不是利用‘权’来发‘威’,来对别人的东西指指点点。真正的权威应该是治学品德上的权威,用学术品德来服人、凝聚人。”一位采访过先生的记者对他作如是评价。可先生自己,却一再推却着别人送给他的这些“宗师”“权威”称号。“我只是个普通教师。我一生最欣慰的事,是我的名字能名列教师的队伍中。”
以矍铄精神和睿智头脑默默躬耕在高等教育广袤的田野上,每年仍以不计其数的思想成果服务于他为之毕生奉献的事业。这一切,正如他入选“全国教书育人楷模”评选时,主办方给予他的推荐语:人不下鞍,马不停蹄。